他一生从未失职,哪怕刮风下雪,也总能准时敲响报时的梆子。
可这一夜,他竟靠着田边的草垛,沉沉地睡了过去。
据他自己后来说,那晚的风声格外温柔,像小时候他娘哼的摇篮曲,让他不知不觉就没了知觉。
这是他守了一辈子夜,头一回睡着。
第二天清晨,换班的村民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一夜之间,整片麦田里,每一根留下的麦穗尖端,都齐刷刷地系上了一张小小的、泛黄的卡片。
晨光下,那些卡片随风轻摆,像挂满了无数祈福的经幡。
众人小心翼翼地走进田里,拿起一张。
那粗糙的纸质,那印刷略显模糊的图案,瞬间击中了他们内心最柔软的角落。
是水浒卡。
豹子头林冲、行者武松、花和尚鲁智深……一张张,全是他们童年时用一包包干脆面换来的宝贝。
而每一张卡片的背面,都用一种极其工整、秀气的笔迹,写着一个名字。
有的是刻在泥土上的逝者,有的是如今仍活着的幸存者。
在许多卡片的末尾,还缀着一句相同的话:“谢谢狗剩老师。”
没人知道是谁干的。
上万张卡片,一夜之间挂满田野,这绝非人力所能为。
村民们议论纷纷,唯有那个叫小何的自闭青年,指着村子北面的山坡,对李娟说:“那边,风里有糖的味道。是小时候,他分给我吃的麦芽糖。”
风波并未止于村庄。
老康将他拍摄的那张“光影碑文”照片,匿名投给了国际最富盛名的纪实摄影大赛,署名为“守灯亭匿名者”。
三天后,国内某顶尖大学的地理信息系公开发布了一组异常数据报告。
报告指出,通过高精度热成像卫星监测,发现守灯亭村东侧的一块农田,在夜间的红外辐射呈现出规律性的、非自然的波动,其频谱组合,经过解码,竟与汉字“念”的二进制编码高度相似。
报告一出,舆论哗然。
更有好事的技术流网友,翻出近年来的高分辨率卫星历史图进行比对,惊人地发现,每逢月圆之夜,在这片麦田上,随着月光照射角度的改变,那些泥土上的刻痕,会显现出不同的组合光影,仿佛一篇活的、会呼吸的碑文。
一篇题为《中国人的集体记忆,正在长成庄稼》的网络文章,在一夜之间刷爆全网。
文章爆火的第二天,李娟收到了一个从深圳寄来的快递。
没有寄件人信息,只有一个冷冰冰的快递单号。
她拆开厚实的纸箱,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的,是三百套崭新的、还带着油墨香的水浒卡。
一张字条飘落下来,上面是打印的几个字:
“还给你们最初的梦。”
李娟知道,这是那位退回了她全部购房定金的匿名者。
当天下午,她召集了村里所有的孩子,在麦田边举行了一场特殊的“名字认领仪式”。
她让每个孩子从箱子里抽取一张卡片,然后大声念出背后的名字。
“周小海!”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念完,皱起了眉头,她跑向李娟,仰头问道:“李老师,我听我爸说,这个周小海是个坏人,他当年抢过村委会的账本,还打伤了人。”
李娟蹲下身,扶着女孩的肩膀,轻声说:“是,他打伤了人。可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抢账本吗?因为账本上记着村里卖地的钱,他想用那笔钱,让自己的孩子能去镇上读书。他做了一件坏事,是为了让他的孩子,能有机会去做一件对的事——就像你现在手里握着的这支铅笔,可能也是另一个人,用我们不知道的方式,甚至是流血的方式,换来的。”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低下头,看着手里的水浒卡,沉默了良久。
最后,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坏人”的卡片,夹进了自己语文课本的第一页。
清明节前夕,一股诡异而温情的暗流,开始在全国各地涌动。
北京八宝山、南京雨花台、重庆歌乐山……几乎所有知名的烈士陵园,都在同一夜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情。
许多无名烈士的墓碑前,悄然出现了一束新鲜的麦穗,麦穗的顶端,无一例外,都系着一张水浒卡。
各地的守夜人都对媒体表示,整夜未曾合眼,也未见任何可疑人员进入。
在西安烈士陵园,一位前来祭扫战友的白发老兵,跪在一座无名碑前,对着镜头老泪纵横:“我那兄弟,当年为了掩护我们,被炸得什么都没剩下,连个名字都没能刻上。可今天,今天有人在他坟头,给他插了根麦穗……他的‘帽子’上,有根麦穗了……”
消息传回守灯亭村时,已是深夜。
小屋里,盲眼的陈景明一直静静地坐着。
听到新闻里的播报,他突然缓缓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仿佛望穿了千里之外的夜空,喃喃自语:
“他们……都收到了吧?”
窗外,风声大作,吹过那片沉睡的麦田,发出连绵不绝的沙沙声,像一声跨越时空的悠长回应。
然而,那阵风带来的,不只是熟稔的故乡气息。
更远处,通往村子的公路上,几道刺眼的车灯划破了沉沉的夜幕,正不疾不徐地驶来。
车轮碾过砂石路面的声音,清晰、规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官方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