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荡起双桨》的旋律像一根细线,缠绕着每个人的神经,在寂静中不断收紧。
陈景明跪坐在地毯上,冷汗顺着脊背滑落,衬衫黏在皮肤上,冰凉如裹尸布。
他的右臂仍在搏动,那道焦痕仿佛成了某种通道——不是通往过去,而是将深埋心底的痛楚一一引渡到现实。
李娟看着他,瞳孔剧烈收缩。
她没有后退,也没有呼救,只是缓缓抬起手,指尖抵住太阳穴,像是要按住一颗即将炸裂的头颅。
她看见了——那些金色的文字,漂浮在空中,轻盈却沉重,像灵魂脱壳后留下的印记。
她也“看”到了。
不是幻觉,不是共情错乱,而是一种突然觉醒的感知。
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世界里也开始浮现标签:【35岁未升主管】、【丈夫提议丁克】、【母亲医药费缺口两万】……可此刻,这些灰暗的字符正被一层层剥去,取而代之的是更原始、更赤裸的东西——
【我怕再也教不动孩子了】
【我想哭,但不敢发出声音】
【我不是坚强,我只是没人可依靠】
她忽然明白,陈景明这些年承受的,远不止房贷和加班。
他是第一个听见麦田叹息的人,也是第一个被时代撕开伪装的人。
“你不对劲!”王强猛地拽住陈景明的手臂,声音发抖,“脸都紫了!我们得走!”
他用力拉人,却发现门把手纹丝不动。
再试一次,依旧僵死。
回头一看,包厢内所有出口指示灯同时熄灭,红光如血滴般退散。
天花板却缓缓洒下一片惨白的光影——
是星空。
准确地说,是1996年夏夜的北方麦田上空,那一片铺满银河的穹顶。
北斗七星的位置分毫不差,连织女星旁那颗微弱的伴星都清晰可见。
蝉鸣声不知从何处响起,潮湿的泥土味竟穿透了ktv密闭的空气,钻入鼻腔。
王强怔住了。
他记得那一晚。
三人躺在草垛上,李娟说要考清华,陈景明说想写程序改变世界,而他挥舞着镰刀柄大笑:“老子以后要在城里盖楼,让全村人都住上电梯房!”
那时的风是甜的,梦是轻的,失败这个词还不存在。
“哥……”小薇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
她已脱掉高跟鞋,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脚趾微微蜷缩,像踩在故乡屋前的泥地。
“我妈走那天,我在执飞航班……连最后一面都没见。”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酒杯,红酒晃荡,倒映出一张扭曲的脸。
“落地后我躲进机组休息室哭了半小时,出来还得微笑道歉——‘对不起,情绪影响服务’。”
她笑了下,嘴角抽搐:“可我是空乘啊,不是机器人。我也想喊一声妈,行不行?”
没有人回应。
空调低沉的滴水声敲打着沉默,每一下都像心跳的余震。
大刘哥颤抖着举起手机,屏幕亮起一段语音录音。
他没说话,只是按下播放键——
“爸,你欠的钱学校不追了……但我同学都说我是‘老赖儿子’。”
稚嫩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带着压抑的哭腔,“老师问我为什么穿旧校服,我说妈妈病了,他们就笑我是不是捡垃圾吃的。”
他仰头灌下整瓶烈酒,喉结剧烈滚动,双眼通红:“我不是不想还!是我他妈已经卖了房、离了婚、没了尊严!可孩子呢?他这辈子都被贴上标签了!”
酒瓶砸在地上,碎裂声惊醒了所有人。
可比破碎更可怕的是——没人流泪。
他们只是站着、坐着、跪着,任由那些金文在头顶飘荡,像一场无声的审判。
角落里,心理咨询师小陈默默关闭录音笔,又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一页页撕碎。
纸屑如雪纷飞,落在啤酒罐和烟灰之间。
“我录了三年崩溃样本,”他低声说,声音几乎被音乐淹没,“以为能写篇论文,推动政策改革,至少让eap心理援助进企业。”
他苦笑,眼眶泛红:“可你们不是病例编号,不是数据模型里的异常值……你们是活生生被时代碾过去的人。”
他走到点歌台前,手指悬在曲库上方,停顿良久,终于输入一首歌名。
《世上只有妈妈好》的前奏缓缓响起,极轻,极缓,像摇篮曲,又像挽歌。
“我妈癌症晚期,我没钱治……只能让她在家疼死。”他说完这句,再没多言,只是静静站着,望着那行在自己头顶浮现的金文:【我连哭都不敢大声】。
包厢内,空气凝滞如铅。
每一口呼吸都带着灼痛。
那些标签曾是他们的铠甲,用以遮掩软弱、证明存在;可当它们被剥离,露出的不是荣耀,而是千疮百孔的灵魂。
而在走廊尽头,监控室外。
马三爷背靠冰冷墙壁,手指剧烈颤抖。
他原以为这些眼泪不过是消费数据的一部分,是“情绪经济”的流量燃料,是可以打包出售给算法公司的用户行为画像。
可此刻,屏幕上——那些人眼中未曾流出的泪水,正通过生物电波转化为实时数据流,汇成一条猩红的河,冲垮了所有预设的分析模型。
而系统最后生成的报告标题赫然写着:
【人类的情绪,无法被量化】马三爷站在监控室外,手指剧烈颤抖。
他原以为这些眼泪不过是消费数据的一部分,是情绪经济的流量燃料,是可以被算法解码、打包出售给品牌方的心理画像样本。
他投资这家ktv,从选址到装修,从音响系统到墙面涂层,每一环都经过精心设计——那层嵌入墙体的特殊吸音材料,据说是某军工研究所流出的“声波共振反馈技术”,能捕捉人类情绪波动,并通过低频震动刺激多巴胺分泌,让人越哭越上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