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火还没点,账本先烧了(2 / 2)

他们在通风口外的泥地上发现了异样——几枚新鲜的脚印,深深浅浅,朝村庙方向延伸而去。

循着痕迹一路追踪,最终停在庙后墙根处。

那里,泥土松动,半截烧尽的火柴梗静静躺在草灰里,尚未被夜露完全浸湿。

而就在几步之外,住持正蹲在门槛上,慢条斯理地刨着一块老榆木。

木屑纷飞,他头也不抬,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不知道。

月光落在他布满皱纹的手背上,像一层薄霜。

王强蹲在那半截火柴梗前,指尖捻起一点灰烬,鼻尖掠过一丝微弱的煤油余味。

他没动,只是盯着住持那双正在刨木的手——老榆木的纹理在他掌下缓缓展开,像一道道被岁月刻进皮肉的沟壑。

凿子起落有致,节奏沉稳,可王强的目光却死死黏在刃口那一抹淡蓝上。

那是账本封皮的颜色。

不是油漆,也不是染料,是浸透了纸张纤维的、属于三十年前村委办公室特供墨水的独特色调。

他缓缓站起身,泥水顺着裤管滑落,在青石板上洇开一圈深色。

风从庙后吹来,带着湿土与朽木的气息,也裹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压抑。

他知道这庙从来不是什么香火之地,不过是祠堂坍塌后勉强撑起的一具空壳,而这位“住持”,也不过是个守坟的人——守着一整个村子不敢提起的过去。

“师傅。”王强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几乎被夜虫鸣咽吞没,“昨晚有人来借火,说是点香?”

住持依旧低头干活,木屑簌簌落下,像一场无声的雪。“嗯。”

“可声窖里没供神,也没烧纸。谁会半夜冒着大雨,跑这么远来点一炷香?”

住持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又继续推着刨子,动作未乱,语气平静:“人心难测,我只管给火。”

王强往前迈了一步,影子压住了老人脚边的光斑。

“火能净罪,也能烧了良心。”他低声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您守这庙几十年,到底是在赎谁的债?”

这一次,住持停下了手。

他慢慢抬起头,月光照进他浑浊却锐利的眼睛。

两人对视良久,谁也没有移开视线。

最终,老人轻轻放下工具,用一块粗布慢条斯理地擦拭手掌,仿佛刚才那段对话从未发生。

“天要亮了。”他说,声音沙哑如风吹枯叶,“有些事,不该埋的,终究埋不住。”

王强没有再问。

他知道今晚不会再有答案。

但他心里清楚:那本残账之所以被人觊觎,不只是因为它记录了多少黑幕,更是因为它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每个人脸上那层名为“沉默”的面具。

他转身离开时,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扰了沉睡的土地。

身后,住持重新拾起凿子,继续雕琢那块老榆木——那形状隐约已显出一角亭檐的模样,似是要为某座将立未立的建筑做准备。

同一夜,陈景明独自坐在声窖外的台阶上,左手五指蜷缩着,钙化的关节隐隐作痛,像锈蚀的齿轮卡在命运的轴心。

雨水早已停歇,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焦纸混合的气息。

他闭上眼,试图让自己沉入那种熟悉的、近乎幻觉的状态——那个只有他能看见的“标签系统”。

他曾用它解读世界:初入城市时,地铁里每个匆匆行人头顶都飘着【沪漂】、【房奴】、【985废物】;公司会议室中,上司们的标签是【中年危机】、【裁员执行者】;甚至连他自己,在镜子里看到的也是【技术返乡者】、【家庭支柱】、【负债者】……这些词像无形的锁链,缠绕着他这一代人的呼吸。

可今夜不同。

当他凝神静气,指尖轻触潮湿地面的刹那,空中忽然浮现出两行烫金文字,悬浮于黑暗之上,如同来自大地深处的低语:

【我还记得】

紧接着,第二行浮现:

【我不想再痛】

陈景明猛地睁眼,心跳骤然加快。

这不是他的念头。

它们不属于任何一个人,却又像属于所有人。

他怔在那里,手指颤抖地抚过额头。

难道这片土地真的在回应?

那些被强行遗忘的名字、被压下的哭声、被换走的麦田和被篡改的命运……它们从未消失,只是藏进了泥土的脉搏里,等待一次真正的唤醒?

他闭上眼,嘴唇微动,像是在与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对话:“如果烧掉能让大家喘口气,那就烧吧。但不能由我一人决定。”

风穿过打谷场,卷起几片残页,又轻轻放下,宛如一次无声的点头。

次日清晨,第一缕阳光洒在村小学锈迹斑斑的广播喇叭上。

突然,电流嗡鸣一声,接着响起李娟的声音。

清亮,克制,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量:

“今晚六点,打谷场‘记忆之夜’,请每位想说话的人,带一页你想烧的东西来。”

消息像风一样传遍村庄。

铁匠家翻出了二十年前被撕毁的承包合同;妇联主任从箱底掏出一封未曾寄出的检举信;一对老年夫妇默默整理着泛黄的离婚协议,边缘已被泪水泡皱。

有人带来一张旧照片,上面是早已拆毁的村校大门;有人掏出一把生锈的钥匙——那是老杨婶丈夫生前办公室的门锁,她握了整整二十年,从未松手。

而在村西山坡上,陈景明站在妹妹坟前,轻轻放下一束野麦花。

晨露沾湿了他的鞋尖,风拂过耳畔,仿佛听见童年的笑声回荡在麦浪之间。

他低声说:“哥这次,不想再替别人做主了。”

远处山岗,秋风掠过尚未收割的麦田,沙沙作响,如同无数灵魂在低语——他们在等一句真话,也在等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