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反问了一句:“如果一个人真的打算彻底赖账,他会用这种方式,每天向债主报告自己的行踪吗?”
助手愣住了。
钟伟光没有再理会他,而是调出了王强的原始案卷。
他第一次忽略了那些刺眼的红色预警标签,而是逐行查看那长达十年的还款记录。
一串串绿色的“正常还款”标识,像一支整齐的军队,直到最后三个月,才被三个红色的“逾期”所击溃。
断供的原因,仅仅是因为一笔三十万的工程尾款被无限期拖欠。
他关掉屏幕,拉开抽屉,从最深处取出一个陈旧的硬壳笔记本。
他翻到其中一页,上面是他亲手绘制的地震灾区地形图,旁边用几乎看不清的字迹记录着当年的救援细节。
他拿起笔,在日记的空白处,写下了一句十二年来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的话:
“活着的人,不该被算法判死刑。”
另一边,李娟也在行动。
她联系上县教育局的一位老同学,借用了他们几乎无人问津的内部在线学习频道,推出了一档“社会实践观察”特别节目,名字就叫——《谁在还债》。
节目邀请了三位断贷的家长。
一位是凌晨四点就要起床的环卫工父亲,他一边扫街,一边用省下来的钱供女儿学她最喜欢的钢琴;一位是在家做口罩代加工的单亲妈妈,她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只为在还完房贷之后,能给孩子留下一句“妈妈没有倒下”;还有一位是退休老教师,他卖掉了自己所有的藏书,只为给患病的老伴凑够靶向药的费用,因此断了房贷。
节目没有刻意煽情,只是平静地记录着他们的日常。
结尾处,画面切到了李娟支教的那个乡村小学,一群孩子站在金色的夕阳下,对着镜头齐声朗读:“老师告诉我们,家不是房子的大小,而是不管你多晚回来,都有人在等你。”
这段视频,被那位老同学以“当代社会信用与家庭伦理观察”的名义,转发到了全省公务员的内部培训群里。
当晚,一位主管金融风险的领导看完后,默默地在工作备忘录里批注了一句:“我们的风险评估模型,是不是……漏算了人心?”
深夜,万籁俱寂。
钟伟光独自一人回到了空无一人的办公室。
他打开电脑,一封标注着最高加密等级的匿名邮件静静地躺在收件箱里。
发件人,是那个叫小陈的社区网格员。
邮件里没有一个字,只有一个附件。
他点开,是一份excel表格,汇总了他所辖区域内所有断贷户的最新生存状态。
每一户的后面,都没有冰冷的评级,只有一个个用画图工具手绘的、歪歪扭扭的彩色符号。
一个笑脸,旁边备注着:“王叔家,今晚仍在做饭。”
一朵小红花:“小雅今天上学,拿了绘画第一名。”
一株绿色的植物:“李姐家的阳台,那盆快死的花又开了。”
钟伟光一页一页地翻看着,表格很长,他看得极慢,仿佛在阅读一部厚重而又鲜活的编年史。
看完最后一行,他缓缓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伸手,拨开了紧闭的百叶帘。
月光如水银般泻入,照亮了他桌上那份刚刚由法务部门送来的《关于部分个人住房贷款暂缓司法执行的联合协议》的最终版本。
他拿起笔,在最后一页“执行总负责人”的空白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笔锋顿了顿,他又在签名的下方,用力补上了一句最终批注:
“喘息不是宽恕,是为希望留下一条通路。”
窗外,夜色深沉。
一辆白色的冷链车正悄无声息地穿过寂静的街区,向着远方无尽的黑暗驶去。
车顶上,一个被颠簸震动的半导体收音机突然自动开启,电流的滋啦声后,一个稚嫩的童声清晰地传出,在夜空中飘得很远:
“哥哥……回家吃饭了。”
夜色更深处,省城的灯火轮廓已隐约可见。
没有人知道,这辆孤独的“信用专列”,将为这座沉睡的权力中心,带来一个怎样喧嚣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