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雨过天晴。
阳光刺破云层,照在湿漉漉的巷子里,像是在为这场狼藉的闹剧镀上一层虚伪的金色。
好消息是,孕妇母子平安。
坏消息是,马三爷在楼下大门上贴出了一张打印的最后通牒,红色的标题触目惊心:今晚六点前不清房,强拆队将机械进场,后果自负!
绝望的气氛,比昨夜的暴雨更令人窒息。
合租屋里,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打工者们,沉默地收拾着各自零碎的行李。
有人在为了一张带不走的床垫扼腕,有人在为下个月的房租发愁,哭声被压抑在喉咙里,变成了一声声沉重的叹息。
陈景明坐在湿漉漉的门槛上,一夜未睡,眼睛里布满血丝。
他没有收拾东西,只是拿出了那个小小的录音机,按下了播放键。
《原件之声·第三辑》。
里面有梁山堂里,盲婆婆为寻找孙子而摇动的铜铃声;有黄土坬村,孩子们在镜头前天真烂漫的笑声;有李娟站在村口,清晰而冷静的演讲声;有故乡的麦田里,风吹过的沙沙声……当那台为“原件计划”服务器供电的柴油发电机熟悉的嗡鸣声响起时,陈景明浑身一震。
他抬起头,看着那些垂头丧气、准备向命运投降的邻居。
他忽然意识到——这些人不是散沙,他们不是注定被碾碎的尘埃。
他们是和自己一样,被时代高速运转的列车甩出轨道,却依然在惯性中挣扎转动的齿轮。
每一个齿轮,都还有咬合的力量。
他关掉录音机,拨通了李娟的电话。
“李娟,帮我个忙。”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像是在部署一场等待已久的战役,“帮我查一下我们这个片区,浦东老港镇,关于城中村改造的拆迁补偿标准,所有公开的文件。另外,想办法查一下这栋楼的房东,马三安,也就是马三爷,他家的房产登记信息和历史沿革。”
远在北京的李娟,立刻听出了他声音里的异样。
“出事了?”
“嗯,一场战争。”陈景明看着远处缓缓升起的太阳,轻声说,“一场不能输的战争。”
李娟那边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敲击键盘的声音。
“知道了。给我三个小时。”
几乎是同时,陈景明在加密频道里给孙建国发去了消息:“孙哥,帮我查一个外包的拆迁公司,叫‘安家拆迁’,查查他们的黑历史。”
一场无声的反击,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中,悄然拉开序幕。
两个小时后,李娟的邮件就到了。
她不仅调取了所有公开的政务数据,还通过法学院的校友关系,咨询了一位专打行政诉讼的律师。
结果令人震惊:该地块的拆迁补偿协议根本尚未在区政府网站公示,所谓的“危房认定”,也缺少第三方专业机构的鉴定报告和住建委的正式批文,程序上存在多处致命违规。
李娟将所有材料整理成一份名为《关于浦东新区老港镇前进村x号楼腾退事宜的行政程序瑕疵清单》,言简意赅,条理清晰。
随后,她用一个新注册的匿名邮箱,将这份清单连同昨夜租客们拍下的暴力砸门视频,一并投递到了区纪委的信访举报窗口。
另一边,孙建国也传来了消息。
他启用了自己的退役战友网,一个在工商局工作的老班长很快就查到了“安家拆迁”的底细。
这家公司在过去两年中,曾因暴力清退、故意损毁财物等行为,被行政处罚过三次。
“他们怕留案底,尤其怕上新闻。”孙建国在加密频道里言简意赅地总结,“这种灰色生意,最怕的就是光。只要把事情闹到桌面上,让他们觉得风险超过收益,他们就得收手。”
傍晚五点,距离最后通牒还有一个小时。
陈景明站在了三楼的天台上,手里拿着一个老旧的扩音喇叭——那是王强托人从工地上送来的二手设备,上面还沾着水泥点子。
楼下,巷口已经被“安家拆迁”的一辆小型挖掘机和几辆面包车堵死。
黑背心们叼着烟,靠在车上,狞笑着等待六点钟的到来。
租客们绝望地聚集在楼下,围观的邻居也越来越多。
陈景明深吸一口气,打开了喇叭的开关。
刺耳的电流声响起,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天台。
他没有喊口号,没有咒骂,也没有煽动情绪。
他只是用一种近乎冷漠的、一字一顿的语调,开始朗读李娟发给他的那份《瑕疵清单》。
“第一条:根据《国有土地上房屋征收与补偿条例》第十条,房屋征收部门拟定征收补偿方案,报市、县级人民政府。补偿方案应在征收范围内予以公布,征求公众意见,期限不得少于三十日。经查,此项程序缺失!”
他每念完一条,就拿起一罐王强一并送来的红色喷漆,在身后的白墙上,用力地喷上一个巨大的编号:“1”。
“第二条:根据《城市危险房屋管理规定》第九条,危险房屋的鉴定,应由具备资质的鉴定机构实施。本次‘危房’认定,并未出示由上海市住房和城乡建设管理委员会备案的任何鉴定机构出具的正式报告。此项程序违规!”
红色的“2”被喷在了墙上。
楼下的人群开始骚动,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
许多租客常年在外打工,不懂法,但陈景明念的这些条款,他们听得懂。
有人拿出手机,开始录像。
“第三条……”
“你他妈给老子闭嘴!”马三爷终于反应过来,他气急败坏地嘶吼着,带着两个打手就往天台上冲。
但他没能冲上去。
几个平日里最沉默寡言的租客,几个刚刚还在为一张床垫发愁的中年男人,此刻却像钉子一样,死死地堵在了狭窄的楼梯口。
“让他说!”一个男人红着眼吼道,“马三爷,当年你家老宅被占,你儿子想不开从楼上跳下去,我们都替你难过!可我们也有孩子,我们的孩子也要活!”
这句话像一把锥子,狠狠扎进了马三爷的心窝。
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眼神瞬间变得空洞,嘴里下意识地喃喃自语:“我不是坏人……我没想逼死他们……我只是……我只是不想再输了……”
混乱中,陈景明在天台上念完了最后一条。
墙上,十一个鲜红的数字,像十一道流血的伤口。
尖锐的警笛声由远及近。
挖掘机在巷口熄了火。
两辆警车和一辆印着“街道办事处”字样的车停了下来。
社区干部拿着喇叭,高声宣布:“所有人保持冷静!关于这里的腾退工作,暂时停止!所有住户原地等待,区里会立刻成立联合调查组,对相关程序进行复查!”
人群爆发出压抑的欢呼,随即又缓缓散去。
马三爷被警察带走问话,黑背心们也灰溜溜地上了车。
陈景明瘫坐在天台的台阶上,喇叭滚落在一旁。
他的耳朵里还在嗡嗡作响,回荡着那些压抑了多年的哭声、骂声、咳嗽声,以及刚刚自己平静却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宣读声。
他闭上眼睛,尝试着启动标签系统。
这一次,他看到的不再是一个个孤立闪烁的个体标签。
他“看”到,或者说“感受”到,整片楼群,数百个租客的住所,都泛起了一层微弱的光晕。
这光晕此起彼伏,像呼吸,像心跳。
那是一种由愤怒、恐惧、茫然,以及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交织而成的情绪潮汐。
在他的意识深处,一张崭新的网络正在悄然形成。
这张网上,不再是名字与标签的冰冷连线,而是心跳与心跳之间,无形的共鸣。
他缓缓站起身,扶着墙壁,听着楼道里重新响起的锅碗瓢盆声和孩子们的笑闹声,听着老旧楼体里电流通过线路时发出的、微不可闻的嗡鸣。
那是一种脆弱的、却又顽强连接着所有人的共同脉搏。
一个可以被随时切断的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