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的喧嚣被重重宫墙隔绝在外,紫微宫内依旧维持着它固有的、庄严肃穆的秩序。然而,那源自南市的骚动,那关于“粟珍阁”与“丰歉平准”的种种议论,终究还是如同细微却执着的藤蔓,悄然攀入了这帝国权力的最核心。
武曌端坐于御案之后,面前堆叠着如山的奏章,朱笔悬停,却久久未曾落下。她的目光看似落在眼前的公文上,心神却似乎飘向了宫墙之外。内侍监察御史关于南市新设粮行“粟珍阁”的密报,以及太平公主府购入百石新米、发现内掺华胥稻种的讯息,几乎同时呈递到了她的面前。两条看似不相干的线索,在她心中碰撞,激起了深沉的涟漪。
她没有宣召任何人,也未发一言。午后,她屏退左右,只带着两名贴身的心腹宫女,换上了一身极为寻常的青色襦裙,以轻纱覆面,乘着一辆毫无徽记的普通马车,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皇城,直向南市而去。
马车在距粟珍阁尚有百步之遥处停下。武曌并未下车,只是将车帘掀开一道缝隙,静静地望向那座青瓦白墙的建筑。只见店门前依旧排着不短的队伍,百姓们手持米袋、陶罐,井然有序。伙计们量米、称重、收钱,动作麻利,态度平和。那“量粟以准,惠之以诚”的青石刻字,在夏日阳光下,反射着朴素而坚实的光泽。没有喧哗,没有争执,只有一种踏实而充满希望的忙碌景象。
这与她惯常所见的,要么是朱门酒肉臭的奢靡,要么是路有冻死骨的凄惨,截然不同。这是一种……秩序,一种建立在公平与诚信之上的、充满生命力的秩序。
她的目光,最终定格在那八字店规上。“量粟以准,惠之以诚……”她无声地咀嚼着这八个字,心头莫名一震。这字里行间透出的气息,那种对“准”的极致追求,对“诚”的绝对恪守,为何如此熟悉?熟悉到……仿佛源自一个遥远的、几乎被深埋在记忆长河深处的承诺。
恍惚间,她仿佛不是坐在驶向南市的马车里,而是回到了几十年前,利州江畔那个月色朦胧的夜晚。江水潺潺,夜风微凉,那个青衣少年将一枚温润的墨玉放入她的掌心,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
‘常守本心,得见真章。’
本心……真章……
她的指尖,不由自主地抚上胸前,隔着衣料,紧紧握住了那枚贴身佩戴、从未有一刻离身的墨玉。玉石温润,似乎因为感受到了她的体温与心绪的激荡,也隐隐散发出暖意。
是了,就是这种感觉!这“量粟以准”的严谨,不正是那“得见真章”的践行?这“惠之以诚”的诺言,不正是对“常守本心”的回应?他当年赠玉许下的,绝非仅仅是守护她个人的安危,更是守护她不为权欲迷失的本心,守护她能看到世间真正的道理与章法!
眼前这粟珍阁,这平准之法,这混杂在米粒中、意图改良故国农业的稻种……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偶然。这是他!是东方墨!他以他的方式,在告诉她,他从未远离,他一直在以他的目光注视着这片土地,以他的力量,践行着当年那个看似虚无缥缈的“千年守护”之约!只是,这守护的方式,不仅守护她一人,甚至升华至守护这天下苍生的温饱,守护那文明存续的根本。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撞着她的心扉,酸涩与暖意交织,几乎让她窒息。她猛地放下车帘,将外界的光线与喧嚣隔绝。黑暗中,她靠在柔软的车壁上,仰起头,极力抑制着眼底翻涌的湿意。过了许久,一声极轻的、混合着哽咽与释然的轻笑,在密闭的车厢内响起。
“原来……他一直在身边,”她低声自语,指尖用力,几乎要嵌进墨玉之中,“从未食言……”
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回皇城。当夜,紫微宫寝殿的灯火亮至深夜。武曌挥退了所有宫人,独自坐在书案前。她没有批阅奏章,而是铺开一张上好的澄心堂纸,研墨濡笔,沉默良久。最终,她深吸一口气,运腕挥毫,四个沉雄有力、却又隐隐带着一丝复杂情绪的大字跃然纸上——
“天下粮仓”。
写罢,她放下笔,凝视着这四个字,目光悠远。随后,她起身,从一处隐秘的暗格中,取出一只小小的、锁饰已然有些斑驳的檀木匣。打开匣子,里面珍藏着的,竟是少女时期,她于感业寺清苦岁月中,写下的关于“愿天下人皆得温饱”的稚嫩手稿。她将这张新写的“天下粮仓”,与那泛黄的旧稿,并排放入匣中,轻轻合上。
墨玉依旧贴心而藏,温润如初。千年的时空,仿佛在这一刻,被这枚玉石,被这新旧两张手稿,被那座远在南市的青瓦粮店,悄然连接。守护的诺言,以她从未预料的方式,在岁月的长河中,绽放出了新的、更为宏大的枝桠。